星期一, 十月 25, 2010

秋水堂论金瓶梅之二 俏潘娘帘下勾情,老王婆茶坊说技

  写金莲挑逗武松,又何尝不是武松挑逗金莲?比如大雪诱叔一段,金莲问武
松为何没有回家吃早饭。武松答以早间有一朋友相请。这也罢了,却又补上一句:
“却才又有作杯,我不耐烦,一直走到家来。”则难道回家来便“耐烦”么?金莲
请他“向火”,《水浒传》里武松只简单地答道:“好。”而在《金瓶梅》里他却答
说:“正好。”虽然只多得一个“正”字,味道却似不同。武松又问:“哥哥哪里
去了?”这话问得也是稀奇:武大每天出去卖炊饼,难道还有别处好去不成。这
也该算是没话找话罢。后来被金莲让了两杯酒,他也就“却筛一杯酒,递与妇人”。
金莲“欲心如火”(别忘了两人都在烤火也),“武松也知了八九分(按《水浒传》
仅作“知了四五分”而已),自己只把头来低了,却不来兜揽”。这已是第三次写
武松在金莲面前低头也。第一、第二次在第一回初见时:“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,
只把头来低着。”可见武松眼里心中都有一个妖娆的妇人在,不止是一个嫂嫂也。
后来一起吃饭,金莲一直注目于武松,“武松吃他看不过,只得倒低了头”。武松

在金莲面前每每低头,也正像后文中金莲在西门庆前每每低头一般。武松的这种
低头,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是“老实”,我却觉得正好说明武松不是天真未泯的
淳朴之人。只要想想在《水浒传》中武松是如何诱骗与打倒孙二娘的,就知道武
松是个“坏小子”,与其他水浒好汉比,如林冲、鲁智深、李逵都截然不同也。
   武松的行为言语,处处与金莲对称和呼应。金莲以自己喝剩下的半盏残酒递
给武松,武松“夺过来泼在地下”就已经说明态度了,又何必“把手只一推,争
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”呢。“嫂溺,援之以手”,还只是“权也”(从权之谓),又
如何禁得“把手只一推”乎。而“把手只一推”者,想必推的是妇人的肩,与上
文金莲“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”,恰好两两映衬。金莲之“匹手就来夺武
松的火箸”,也映照武松之“匹手夺过来”金莲的酒杯。就连后来武松临行时吩
咐金莲好好做人、告诫金莲“心口相应、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”(绣像本无后一
句),也仿佛是在引用金莲挑逗他的话:“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。”武二对嫂嫂
的话印象何其深乎。金圣叹唯恐读者错过此处的呼应关系,特意评论说:“恰与
前言相照得好。”
   本书起自秋天,下一个重要的日子,便是十一月的冬雪(这是书中第一次写
雪),再下一个重要的季节,便已经是三月“春光明媚时分”了。雪的寒冷洁白,
映出武松的冰冷无情,反衬金莲如火般灼热的情欲和武松怒火之暴烈;春光明媚,
则映出金莲、西门庆春心的摇荡。然而,即使是在春天的明媚光景里,依然有着
死亡的冷冷阴影:西门庆在街上游逛,被归于“只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,发送
了当,心中不乐,出来街上闲走,要寻应伯爵,到那里散心耍子,却从这武大门
首经过,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”;而西门庆的行头打扮,引人注目的是他手
中一柄“洒金川扇儿”,试问扇子何所从来?乃头年九月那死去的朋友卜志道所赠
也(第一回中西门庆提到“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”正是)。打死山中猛虎
的那个人虽然去了,第一回中交待的两个新死鬼魂,却在西门庆与金莲头上萦绕
不去。诚如孙述宇所言:“写死亡是《金瓶梅》的特色。一般人道听途说,以为
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事,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,死亡才是《金瓶梅》作
者独特关心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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